发布时间:2025-10-17 11:29:06    次浏览
1985年,外国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《加缪中短篇小说集》,18万字,其中的《局外人》是个中篇。前些天我从书架上抽出那部小说,看见了书页中的购买发票,盖着沈阳太原街新华书店的印章。那时,我居住的城市离沈阳90公里,坐火车往返才一元钱,而那本书定价1.75元,不算低了。按当时的图书价格,它应该卖七八角钱,但它提高了一倍以上。我想是因为在1980年代的中国,存在主义突然火了起来,读大学的文科生都不好意思说没有读过加缪。存在主义哲学描述的是,人的存在没有目标,他所在的世界没有意义,因此人有很多选择的自由。换句话说,人有自由做任何事情。古代哲人比较关心的是:我们是谁,我们从哪里来,我们到哪里去?现代的文化人在这三个问题后面又加上了三个问题:我们能做什么,我们活得怎样,我们有什么意义?在这些问题上,世界上的优秀作家作品,是一个大家族,有各种各样的联系。比加缪晚去世一年的海明威,描写过“迷惘的一代”。在加缪获诺贝尔奖那年出版《在路上》的凯鲁亚克,表现了“垮掉的一代”。而加缪的思想比他们复杂,他觉得,小说从来都是形象的哲学,起码他的小说就是这样。于是,加缪不仅是个哲学家,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。世界上许多人没有得到这个奖,一是评的太少,二是死了不评。加缪获奖的时候很年轻,44岁,如果晚几年就来不及了,他47岁出车祸,遇难。于是我想到,从来世事难料,不管什么事情,都要做早一些。上面的叙述,基本上是加缪写《局外人》的方式,没有风格的风格,也叫零风格写作。像金庸笔下不用招数却赢遍天下的绝世高手一样,这种写作风格很难掌握,必须具备比风格更重要、更管用的东西,才能支撑自己的作品。好像这部中篇小说的法语版本是stranger——《陌生人》,英语版本是outsider——《局外人》。两个书名,都比较符合作者的原意。“今天,妈妈死了。也许是昨天,我不知道。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,说:母死。明日葬。专此通知。这说明不了什么。可能是昨天死的。”小说就从主人公默尔索的母亲在养老院去世开始。默尔索慵慵懒懒,对一切都冷漠,无可无不可。母亲去世,他没有表现出伤感。也许他不那么伤心,也许他不愿意表现出伤心,这显然违背了社会常情。后来在海滩,大概是出于防卫,他误杀了一个阿拉伯人,于是被起诉。按照法庭固有的逻辑,他在母亲去世时的冷漠感,一旦与冷血杀手的形象联系起来,就导致了他的死刑。 这让我想起托尔斯泰一部著名小说中的诉讼。陪审团成员因为早晨与妻子吵架等各种原因情绪都不好,就决定了被告有罪。加缪把事实上的荒谬向前推进一大步,默尔索只因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被处决。第一次读《局外人》时,我感到特别的亲切感,好像以前读过一样的亲切。后来才感觉到,我喜欢的是加缪的风格,第一人称写作,却不介入小说,不干预主人公的命运,不发表自己的议论。小说在写到默尔索杀人时,有一段细致的描述,写出了在热带阳光的作用下,主人公变成了杀人者的经过。“我想我只要一转身,事情就完了。可是整个海滩在阳光中颤动,在我身后挤来挤去。”小说写道,太阳晒得我两颊发烫,那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,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,皮肤下面所有的血管都一齐跳动。阿拉伯人抽出刀来,迎着阳光对准了我,“我只觉得铙钹似的太阳扣在我的头上,那把刀刺眼的刀锋总是隐隐约约地对着我。滚烫的刀尖穿过我的睫毛,挖着我的痛苦的眼睛。就在这时,一切都摇晃了。大海呼出一口沉闷而炽热的气息。我觉得天门洞开,向下倾泻着大火。我全身都绷紧了,手紧紧握住枪。枪机扳动了,我摸着了光滑的枪柄,就在那时,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,一切都开始了。”在小说的结尾部分,行刑之前神甫来劝默尔索忏悔的一段也很精彩。当神甫说到,默尔索“只是您不能明白,因为您的心是糊涂的”时,冷漠的默尔索终于激动了。“我从前有理,我现在还有理,我永远有理。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,我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。”加缪笔下的默尔索抗议说,“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,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,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,这股气息所过之处,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,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实。”这是看懂这篇小说的一扇窗口。加缪描述的是人的自由与社会的冲突。存在主义所倡导的人身自由,就是你有权利不服从社会要求你的那样,就是你马上就要被处决了,你仍然有很多自由,你可以选择忏悔,也可以选择不忏悔。我读加缪是在大学毕业几年之后,那时我已经有了明显的一个感受,你不加入这个社会混迹其中,你和别人的习惯与准则不一样,那你就是个局外人。即使你什么也不做,即使你很亲切很随和,但你的存在,仍然是一种威胁。活得一无所为,还不如去抗争,反正这社会为你准备的十字架,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。加缪的《局外人》说,“我想说,这不是我的错。”他的《鼠疫》说,“这不是我们的错。”他是在告诉我们,如果这社会的荒诞是庞大的、牢固的、长久的、代代传承的,不要指望谁能认错。尽管加缪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局外人,他还是个局外人。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说到的优秀作家群体,也是局外人。他说,正因为他是作家,“他的艺术,不应该向一切的谎言和奴役妥协,因为,不论谎言和妥协在什么地方得势,都会产生孤寂。不论我们个人的弱点是什么,我们作品的高贵处,永远植根于两种难于履行的承诺之中:拒绝对众所周知的事情撒谎和抵抗压迫。”因为这一点,他被人称为有良知的作家。